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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傷的鐵路

 龔鵬程

《青年副刊》,民國939月23

  遊萬里長城,遊人最多的是居庸關、八達嶺、南口這一線。但因目的地都是長城,故在居庸關只是小憇暫駐而已。燕京八景之一的「居庸疊翠」竟淪為配角,雄關有知,當感滄桑。

  且長城的意義在於防堵,關的意義在於交通,兩者殊不相同,並不能只由長城這個角度來領略居庸關的價值。

  此關北齊名納款關、唐名薊門關、元代才叫居庸關。為出入北京之鎖鑰,附近青龍橋一帶,尤為兵家必爭之地。但防邊重鎮也不是毫無別樣風光的。例如遊客們大概就不會想到那兒還有一座李鳳墓。李鳳即明武宗微服巡幸大同時遇到的酒家女鳳姐。當年林黛演過她,「江山美人」電影中的唱段:「我哥哥不在家,今天不賣酒……」可謂家喻戶曉,傳唱迄今。武宗讓她來京,但走到居庸關竟病歿了,就地安葬於此。墓草灰白,故名「白塚」,與昭君之青塚,俱為奇觀。

  但青塚與白塚其實都不代表綺旎,而代表了哀傷。居庸關前的鐵路,及它所紀念的詹天佑,也一樣代表著哀傷。

  我國有鐵路,始於同治五年上海的淞滬路。距鐵路之發明,僅五十年左右,跟世界其他國家相比,並不算晚。不過該路係英國人所築,國人皆表反對,結果花了二十八萬兩銀子買回。買回來幹什麼呢?買回來廢置。到光緒八年才又有商人築唐山到胥各莊,長八十里,故亦有人認為這才是國人建鐵路之始。其次就是劉銘傳在台灣修的鐵路,乃政府建路之始。此後一直吵吵鬧鬧,爭議不斷,毫無建樹。迨十六年,東三省邊事日亟,才準備修關東鐵路,由唐山出山海關,至瀋陽、吉林。

  中日甲午戰後,外人窺伺越烈,都爭相來搶開路權,朝野逐漸省悟,乃咸以鐵路為當務之急。初以借外債築路為主,嗣則主張自辦,《三水梁燕孫先生年譜》云:「甲午戰後,鐵路總公司廣借外債,訂立合同,以建築管理主權拱手授人,啟外人攘奪路權之漸。光緒三十年以後,國人始一致主張拒債廢約,籌款收回自辦。一時各行省設立公司承辦鐵路者,有十三省之多」,即指此事。

  可是鐵路自辦,說易行難。一,無全盤之規劃,無一定之辦法,孰先孰後,孰枝孰幹?聽任各省自己搞,結果錯亂歧分,成效不彰。二,各省情況差異又很大,有些省富、有些省窮,廣東有錢而士紳不熱衷鐵路,湖南湖北則集款無著。三,缺錢的地方,就設法以租股的名目,田畝帶徵,以充路款。弄得民怨四起。四,途經偏遠地區、將來營運效益不佳之地,最需鐵路,又無人願意投資。弄來弄去,本擬築路以富民強國,結果是建路而弱國窮民。四川倒帳甚多,追討無著;廣東收股過半,而造路無幾;湘鄂則開局經年,坐耗糜費。

  這該怎麼辦?只好收歸國有啦。

  收歸國有更慘。商人已投入之商股、老百姓交的民股,一時俱化烏有,或縮水虧耗一半左右。因國家並無力量全數買回,只能折價或長期攤息。如此,便等於向人民奪產,所以川、湘、鄂各省激烈反彈,相約罷市、罷課、抗糧、抗稅、抗捐、發布自保商榷書、設光緒靈堂哭鬧……。清廷對此,又不知撫只知剿,派兵鎮壓,與各地民團大戰。終至軍隊嘩變,武昌起事,而清朝也就完蛋了。

  一個朝代,尤其是像清末那樣惡劣的環境,居然不亡於敵國外患,而亡於鐵路,說來實在令人匪夷所思。但這只是我國鐵路史的內政篇,鐵路史還有外交篇呢!

  我在大學畢業後,有一陣子因要研究晚清詩,特別是鄭孝胥陳曾壽這批遺老,頗涉及偽滿史事。張眉叔師寫了個片子,命我往謁王開節先生。王先生住在北市金門街口,我常於夜飯後去請教,燈下論詩文、說掌故,言無不盡。先生曾為俞大維先生紀室,坊間俞先生之題字,大抵皆出先生之手,故於書法文翰,對我指導甚多。他抄輯的周棄子先生詩集,也送給了我。

  今年夏間,我在一書局挑揀舊書,忽見一本先生所著《中國近百年交通史》,是他送給中央日報編輯部資料室的,民國四十九年版。我查了後面的書卡,看來此書在中央日報資料室中從來沒人借閱過。如今,該報業務緊縮,經費裁抑,昔日推翻了清朝的國民黨又把政權弄丟了,報社不復往日,乃把這些資料全清了出來,如當年清廷把內閣檔案丟出來一般。內閣檔案,有羅振玉撿拾了;這批圖書,則散入書肆由我挑擇。因緣偶合,王先生這本書竟以此被我買了回來。一時棖觸,回首已在廿五年以前了。

  鐵路史的外交篇,王先生這本書就寫得很詳細。一般人不會去看鐵路史交通史,故對鐵路與外交,大概無甚概念,但只要想想日本侵略東北,與其南滿鐵道部的關係,就可思過半了。

  在如此這般反映著近代史上內政與外交之困局的鐵路中,經過居庸關的這一條,由北京通往張家口,或許是唯一可讓人略展愁顏的。

  建此鐵道的,就是我們熟知的詹天佑。他建這一線,絲毫不假手外人,因此是晚清民初自辦自建的典範。而且,用的是京奉鐵路的餘利,時間僅三年多,花費又特別省。凌鴻勛先生撰詹先生年譜時替他算了一下,當時滬寧路平均每公里要十二萬三千銀元左右,京張路只用四萬八;工程時的總務費用,津浦線平均每公里一萬銀元,京張縣只用三千一百元,大約都是其他路的三分之一左右。等路築好,竟比原預算還儉省了三十五萬六千餘銀兩。這樣修路,無怪受人尊敬!

  詹天佑是第一批送去美國留學的學童,立了「倘有疾病死亡,各安天命」的切結書出國。返國後,學非所用,只得在水師學堂服務。後來才漸逢機緣,投身於鐵路事業,京張鐵路這一段,是他最有名的建樹。可惜中國之大,僅一詹天佑而已。一詹天佑也無補於全局之糜爛。我讀小學時,課文中即有一課述說其人其事,以申發達民族事業之思,希望國家多出幾個詹天佑。如今政府戮力於「去中國化」,不知詹先生之景行尚能保存在教本中或人們腦海中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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