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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的翅膀

龔鵬程

轉載自《中華日報.中華副刊》民國9398

 

        古代旅行困難之一,在於行囊笨重,攜帶不便。例如孔子周遊列國,與弟子講學不輟,勢必要帶些書籍,以供諷誦。惠施出遊,「其書五車」,亦是如此。可是帶著這一大批竹簡去旅行,搬運實在費錢費工,並不容易。古羅馬人旅行須雇信使,也是這個緣故。一位信使約可負重四十公斤,每一里要收兩個銀幣,旅費還須雇主負擔,花銷殊為可觀。

  旅行也不是花了錢即能順利就道的。古羅馬遊紀中記載了許多旅途障礙,例如碰到大量青蛙、或大批免子佈滿路面;有時鄉間道路上忽然湧來大批老鼠,有時有蛇群;或沼澤區蚊子肆虐,都可能令旅行無法進行。有些規定,則比蚊蟲蛇鼠更惱人,像羅馬提比略帝禁止在旅店中賣糕點,理由是吃糕點太奢侈了。尼祿帝則禁止賣蔬菜以外的熟食。原因,不詳。但旅行而不慣食生冷者,恐怕就只好少出門了。

  出了門,而且旅行順利進行著,也不會就無煩惱。我讀《論語》時,便常想:孔子通關過國,如何申辦旅行通行證?他在外地遊歷十幾年,要不要寄信回家呢?信差或郵務,正當時也不知是怎麼回事。春秋戰國時,通關多用「銅符」,與羅馬人以青銅製作證件相似,但《論語》中不曾敘及。羅馬郵政創於奧古斯都。但據記載,只是傳驛,且為公文書之傳訊,非一般旅人的家報書函郵遞。中國古代旅人要向家人報平安、通信息,要怎麼辦,也不易了解。而這些,就我旅行的經驗來說,可都是大事且是麻煩事呢!

  我也是讀書人,旅行途中不免也要帶些書參考或送人,別人也常回贈我一些書或資料。旅中又必然要去逛逛當地的書店,像女人採購衣飾化妝品般,訪書乃是我輩旅途上最大的樂趣。到書鋪摩娑徜佯,遠勝於逛街或聽導遊鬼扯。如此一來,行囊就立刻如堆滿磚塊般,龐大而且沉重。撐破旅行袋、拉斷拉箱、扭傷腰背,都是必然的結果。更慘的,是還要鄉花不少錢、多嘔不少氣、多擔許多心。

  第一趙去北京時,書刊資料,蒐集五十公斤。當時不能通郵,只能扛到機場去。行囊因捆書大重,早巳開膛破肚,用繩索勉強束緊,也不能託運。航務人員恩准我背上飛機,但須鉅額罰款。罰就罰吧,雖然罰起來比買還要貴,又能怎麼辦?可是,這不是交錢就可了的事。他們不收美金、不收新台幣,也同樣不收人民幣。收什麼呢?只收外匯券。一國兩制。所以必須再扛起這包捆得不大牢的書,氣喘吁吁,跑去四處找兌換的地方。一面拉拽行李,一面翻找證件及兌換鈔幣,一面扛擊書包,心裡則急躁擔心得要命,生怕趕不上飛機,將要滯留「匪區」。終於在寒冷的北京機場裡,急出一身熱汗,裹在大衣裡,如泡了水一般。

  後來北京可以通郵寄書到台灣了,也未必就便利許多。因為交通仍然不便,可郵寄海外的郵局或書店也不太多。所以買了書,常要捧著拎著背著拽著去找地方郵寄,有時能借著腳踏車來捆載,或攔到一台三輪車,就慶幸不已了。古代陶侃搬磚的運動量,一定沒我大。

  雖然勞累,但能帶能郵寄,畢竟還算好的。最苦惱的,是好不容易撿拾停當,載到機場,海關安檢卻規定一大堆:內部資料不准帶、線裝古集不准帶、封箱的書勒令拆開、已包裹的書須改購他們準備的箱子或改採封裹方式……。這些規定,比羅馬皇帝的禁令更難理解。內部發行的書刊可能是朋友送的,也可能己在市面流通,與市售舊籍一樣,為何不准攜出?扣留以後,損失不貲,又無賠償,遂如半路遭了劫掠。封捆好的包裹,割拆以後,也不幫你貼好綁好,更讓你不知該怎麼辦。這類狀況,正如不准帶酒登機,因為擔心恐怖攻擊,會在機上點燃台酒精的飲料,可是卻鼓勵旅客在機場內免稅店多多買酒帶上飛機那樣,若不荒謬,哪顯得出海關的尊嚴與權威呢?

  這就是問題癥結之所在了。人像鳥,原本是自在徙旅的。誰聽過鳥兒飛行經過某國「領空」要先申辦通行證、要到海關驗關、在某地捕獵或啄食了食物要交稅?人的世界,卻用此疆彼域,區隔出種族、國家、省市等。行旅都要管束、通關都要懲罰。交稅其實就是懲罰之一端!理由是:因為你們這些人要旅行,增加了我們的麻煩,所以要用關稅、貨物稅,讓你「留下買路錢」。那些亂七八槽的規定,亦皆旨在申張權力、困辱旅客,俾令其不能如大鵬鳥般翱遊四海罷了。

  因此,所謂保障人民有居住遷徙的基本自由權,在現實世界中,實比思想言論自由更難實現。人受思想言論之箝制,多知反抗;受到遷徙自由之限制,卻往往視若當然,甚或樂於為其幫凶。

  故我們觀察一個社會的自由度,輒可由旅行是否自由便利看。越自由的地方或時代,必然旅遊風氣越盛、通關驗證越簡易、規定越寬鬆、郵務電訊與交通越便利。大陸本身這十幾年的開放,由這些指標看,也就非常明顯。

  每在北京,坐車經過郵電大樓,或在各個城市入出通關,看見巍峨的海關大廈時,我都會想起許多旅行中遭逢的苦楚,也感受著社會的變化,並思考著這旅行與自由的問題。在我腦子裡,更常盤旋著孟子的聲音:「古之為關也,將以禦暴。今之為關也,將以為暴」〈盡心篇下〉「市廛而不徵,法而不廛,則天下之商皆悅而願藏於其市矣。關譏而不徵,則天下之旅皆悅而願出於其路矣」〈公孫丑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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