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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始皇與孟姜女

 龔鵬程

轉載自《青年日報.青年副刊》,民國93年9月8日

  由北京往秦皇島,過碣石山,經北戴河,抵秦皇求仙入海處。再北,就是山海關、老龍頭,萬里長城的開端了。

  這樣的地方,當然秦始皇之遺跡甚豐。金山嘴東邊及橫山所出土秦王行宮遺址,古物頗多,長城更不用說了。距長城山海關六公里處,還有孟姜女祠,亦與秦王有關者。

  秦皇島附近有這些景觀及遺跡,絲毫不覺奇怪。但我來遊此,諦觀其跡,感受卻甚怪異。

  秦王功業,是非難言,故可勿論。但是,這個地方,真與秦始皇有關係嗎?

  《史記》說蒙恬將三十萬眾,北逐匈奴、築長城,「起臨洮,至遼東,延袤萬餘里」,《水經河水注》說蒙恬築長城,「起自臨洮,至於碣石」,晉太康〈地理志〉也說:「樂浪遂城縣有碣石山,長城之所起」。他們築的,就是現在東起山海關,西到嘉峪關的萬里長城嗎?

  先說西邊。臨洮,是現在甘肅省蘭州一帶,因臨洮河,故曰臨洮。古為胡漢接壤之地,唐人詩因有「至今窺牧馬,不敢過臨洮」之句。而嘉峪關,則在今甘肅酒泉,遠比秦時所築長城更西。事實上當時的秦只在陜西一帶,築城至蘭州臨洮,西防便已足夠,這跟後來的情勢十分不同。漢時西域經略之需,設郡直抵今新疆中部,河西長城也就擴築到敦煌玉門關陽關,不再是秦朝的規模了。

  東邊呢?秦以前,燕已有長城,由熱河赤峰,經遼寧錦縣盤山縣至遼陽,已經比現在的長城北方得多。秦以燕長城為基礎,建得更遠、更北。多麼北呢?我們若打開地圖,在河套以北,內外蒙古交界處拉一橫線斜上到現在的瀋陽以北,大概就差不多了。距今之長城,可遠得不只數百里呢!

  怎麼會差這麼多?主要是地名上搞錯了。秦長城東起碣石。這個碣石,可不是現在秦皇島所謂的碣石山或旅遊書上說的:「秦皇島市,古稱碣石」。現在這個碣石,西臨渤海,近灤河口。秦時那個碣石,在現今韓國平壤附近。故整個遼東半島、韓國北部鴨綠江流域,都在秦長城的屏障之內。二者相去,遠及千里,隔海相望。

  現在這起於山海關的長城,起始於晉朝的幽州長城。歷代興革不恆,現今存者,大抵為明代之「邊牆」。與秦長城,僅在寧夏橫城一段重疊,餘俱不同。

  從前梁啟超在《中國歷史研究法》中談鑑別史料的方法時,就曾說:「有明明非史實,而舉世誤認為史實者。任執一人而問之曰:『今之萬里長城為何時物?』其人必不假思索,立答曰:『秦始皇時』。殊不知此答案最少有一大部分誤謬,或竟全部誤謬也。」他以建築材料來考證,說秦用版築,不是現在我們看到的磚。因此:「現在之城,或竟無一尺一寸為秦時遺跡,亦未可知」。

  他的結論固然不錯,但不須如此費事考證。而且建築材料後世本來也就可以抽換。今長城非秦之長城,不在材料上。根本在於那是兩回事、兩條只有一小處交疊的線、兩道城。

  因此,秦皇遺跡,俱屬空花水月,一場歷史的誤會。秦皇島、孟姜女祠,多少遊人來此嗟英雄、哭美人、憤坑焚之暴、嘆仙路之遙、指杞梁以託興、詣雄闕而寄傲,絮絮叨叨,哭哭笑笑,無非是一場戲謔,一些無聊。

  不過,土人木偶拜久了,總也有些威靈。這長城雖非秦時明月漢時關,畢竟也是明代遺物,也有五百年左右的歷史。長城上,十萬寒光照鐵衣;長城下,「千堆戰骨哪知主,萬里枯沙不辨春」,明代秦代,到底又有什麼分別?秦之長城既已久堙荒草,權把明代邊牆視如秦城,寄託些人命危賤的感慨,又有什麼關係?

  至於孟姜女,呀,那當然也是「本無其事,依聲託事」的!

  周朝王室及其諸侯,行的是固定族群的外婚制。如所謂「秦晉之好」,就是說秦晉兩國,歷代通婚。周王室姓姬,其后妃皆娶自姜姓,所以姜子牙才會是武王的尚父,俗稱姜太公,亦即其外公也。姜家有女初長成,姬家的公子王孫就都目豔心搖流口水,準備娶來。故《詩經》中歌詠姜家小姐的詩甚多。孟,是排行。老大叫孟,老二叫仲,小的叫叔叫季。孟姜,就是姜家的大女兒的意思。

  請看《詩經.鄘風.桑中》說:「爰采唐矣,洙之鄉矣,云誰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邀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看見洙鄉採野桑的女子,就讓我想起那位美麗的女孩孟姜,她要跟我在桑林、在樓上幽會哩。〈邶風.有女同車〉:「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也是贊美姜家女孩,且喜其與我同車。再看〈大雅.綿〉說古公亶父,率眾遷往歧山,而「爰及姜女,聿來胥宇」,便知周王室娶姜姓女,乃是傳統,自古公亶父以來皆是如此。姜家的女兒長大了,大家即來追求,戀愛談得快樂,自然就「彼美孟姜」地大做贊歌;倘或鬧彆扭,也不乏〈衡門〉這樣的詩:「豈其食魚,必河之魴?豈其娶妻,必齊之姜?」天涯何處無芳草,幹嘛非娶齊國姜家的女兒吶?

  至於孟姜女那驚心動魄的哭,其實也另有來歷。早在孟子〈告子篇〉就談到:「齊右善歌華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其事早在春秋時期。趙注說杞梁名殖,齊大夫,打仗戰死,「其妻哭之哀,城為之崩」。這就是孟姜女哭夫范杞梁的原型,杞良是姓,不是後人以為姓范名杞良那個人。

  「孟姜女」,其來歷大約即是如此。此乃泛稱,非專指某一女子,此女更不姓孟。如今,在孟姜女廟後殿且立有一石,鐫「望夫石」三大字,謂孟姜女日日在此望夫,大屬不經。其夫若是去築城,不是浮海至蓬瀛,她何須在此海陬登望呢?傳說哭城已屬附會,望夫石、梳妝臺,則更是幻中出幻,譸張為奇了。

  但同樣的道理。祠孟姜女,不是祠那一位女子,祠的是那一點真情。秦王絕地脈、版長城,民工之中,未必有一范杞梁,卻實有無數之范杞梁。築城者、征戰者、戍守者,死者相屬,尸骸相積,其可悲可憤者,難以言宣,無可告語。只有用一個孟姜女萬里尋夫,徒見枯骨,悲而號泣,哭倒長城的故事,才能講得清、宣洩得盡。此即詩之興而比也。

  何況,既是秦皇島,既紀念著秦皇,哪能不同時拜孟姜女?秦皇之功業,以長城為最著。霸業雄圖,卻抵不上孟姜女一段真情。兩者並祀,正足以使人開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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