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谿 六柿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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謎樣人物牧谿為我們留下千古疑情之作〈六柿圖〉。牧谿出身於南宋蜀地,以善畫佛釋、山水、蔬果以及大寫意破墨僧道人物著稱。現今,他的作品大多散見於日本,與玉澗同樣構成日本所謂「禪餘畫派」的鼻祖之一。在中國,相當於「禪餘畫派」的南宗畫派的宗譜到了明代末季,才由董其昌、莫是龍高舉大纛而確定。他們將南宗畫派的創始者遠紹王維,推為初祖,如中國禪宗初祖達摩,相對於此的則是董其昌指稱積劫方能成佛的北宗系統。南北二宗的其差別在於筆墨、氣韻而已。然而遠在宋代,嚴羽以禪論詩而建立起禪宗審美觀,《滄浪詩話》中提到「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這樣的論述早於明人試圖建立繪畫南北宗的觀點之前,反映出當時禪宗思想在宋代興盛實況。董其昌高倡南宗,將禪悟視為文人畫最高依歸,只是,文人畫畢竟主張氣韻、筆墨、意念等六根所生的萬象,而禪悟不拘泥於筆墨或者氣韻之展相,將生命的解脫視為最高存在意涵。一切存在現象都是生命最純真的現實界的烙印。牧谿以「境法俱奪」(《臨濟錄》)的禪機為一切中上根器的讀畫者,開示絕對的生命境界。禪者一生隨時皆處於生命的轉化以及變與不變之間,他們並不是在參禪之餘方才以墨戲自娛,並依此形而下的作為稱派立戶,而是在時時與處處皆能展現玲瓏透徹的生命樣態,所有墨跡、語錄都留待悟者與悟者間的機鋒應對,才具有意義與價值。 五代黃休復《益州名畫錄》正式標舉逸格作品的表現風格,「拙規矩於方圓,鄙精研於彩繪」,試圖將逸格落實到表象與非表現的表現手法上面。藝術作品的表現並非尋求神品的理念開展或者技術上的神乎其技,而應是即使透過最現實、最卑近的表現對象也能展現出心靈本質。牧谿作品承襲了石恪〈調心圖〉、貫休〈十六羅漢〉的表現手法,長於疏落用筆,粗筆淋漓,灑脫不群。〈六柿圖〉傳為牧谿所作,固為傳說中之作,隨機應變的任意擺設,筆墨、虛實、陰陽、粗細間的靈活運用,相較於他真跡的〈猿猴〉、〈龍〉、〈虎〉所展現的動感與生機活潑,呈現出靜物作品的「隨處皆真」的境界。 廓庵禪師的〈十牛圖〉中有言「水自茫茫花自紅」,頗能印證牧谿作品真義。大自然存在物自有其具足之本質,吾人對大自然之觀照與個人之親身體驗而有所差異,或者視其表徵符號,或者是概念的表象而已。駐足河邊,眺望河水,一切自然對象與我們之間,只在於經驗當下真誠感受。萬物百態的真諦只在經驗之清澈而非概念之深邈奧邃。一切世間現象本於自然,卻因為自己對於事物觀點的差異而有所不同。《無門關》有云:「大道無門,千差有路,透得此關,乾坤獨步。」泯滅世間分別知見的開悟之道,雖有無窮道路可攀尋,如能洞悉「一切唯識,萬法唯心」的最根本意涵,就得以超越時間空間差異,了知大道本無差別,筆墨處處皆足以映見山河大地,筆簡而意賅亦足以直超如來境地。藝術創作者必須在創作過程中放下技術、心念等一切現實界的聯想與觀念。這時當時感受到,「始隨芳草去,又逐落花來」(《碧嚴錄》)的真義。不論是畫上柿子或者現實界的無數柿子都不存在著任何概念意涵以及符號意味,只是最簡單、最切近我們生活的萬象之一端而已。心中的一切影像、情感、概念的騷動,所有試圖對於畫面意涵加以比較的念頭,一切筆墨孰為主次的觀念都在瞬間之間,如水中月現,境與月了無差別。歷經生命磨難的生命解脫之尋求者,一日與這幅〈六柿圖〉相對時,無須多言,便能體驗到靈雲志勤所吟詠的「三十年來尋劍客,幾回落葉又抽枝。自從一見桃花後,直到如今更不疑。」(《傳燈錄》)多言枉然,只在相覿瞬間。(潘示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