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這緣也結了、結也不能解了,但要我談古琴?古琴能談的可多了,上自歷史背景下至古琴製作,從操作到意涵,從琴曲風格到個人詮釋,所謂琴棋書畫,古琴乃中國士大夫文人的必修功課之一,一部《琴曲集成》或《神奇秘譜》就讓人為止眼花繚亂……談古琴,怎麼輪得到我小小一個(而且還不怎麼稱職)琴社社長來胡說八道?
不過轉念一想,古琴不止是客觀的樂器,也是傳統文化中上至君王將相、下至士大夫庶人,往來於各階層之中,共通的音樂語言之一。《詩經》〈鹿鳴〉說「我有佳賓,鼓瑟鼓琴」;〈關雎〉說「窈窕淑女,琴瑟友之」,伯牙與子期以琴相識、相知、相惜的故事,直到現代依舊為人所津津樂道。
既然琴可以友相知、送故人,一曲〈陽關三疊〉道盡多少沉鬱激動;還更可以把妹、可以表述心跡,至不濟,失戀時撫一曲〈湘江怨〉,多少也堪可撫慰一點被甩的悲淒之情了。
既然古琴是那麼可俗可雅、可清可鬱的樂器,那麼作為一個熱愛古琴藝術的平凡人,我小小胡謅一番,似乎也算不上太過分了。
提到古琴,一般人的反應不外是「那是什麼東西?與古箏有什麼不同?」尤有甚者,還會打趣著問:「彈琴之前可要焚香沐浴、忌這個忌那個的?」實不相瞞,我敢打賭時至今日依舊有人遵循古法,疾風暴雨不彈、塵市不彈、對俗子不彈、不坐不彈不衣冠不彈……,但是,古琴真是非得這麼「古」不可的樂種嗎?它真就這麼令人望而生畏,嚴肅又難以瞭解嗎?
當然不是這樣的,古琴雖然因為它本身的先天條件使然,音色清潤音量幽微,致令許多人以為古琴曲都是些「聽了就讓人想睡覺的心靈音樂」,事實上,古琴若「只有」清潤淡雅,又怎麼能表現出人性多采多姿的層面?
舉例來說,相傳為竹林七賢之一阮籍所作的〈酒狂〉,它快節奏的三拍子,正可以表現出作者越名教任自然、疏達狂放中,依舊帶著儒者心懷天下,卻不得伸展的無奈,嵇康的〈孤館遇神〉,以創新而奇詭的指法,表現雷雨夜遇鬼的驚慄……,如此獨樹一格的琴曲所在多有。
足見古琴不只是高山流水、陽春白雪,它也具有平易近人,甚至是容易被現代人瞭解的音樂語言及特性。授課老師游麗玉女士就曾經提到,外國友人初聞古曲〈碧澗流泉〉時大大吃驚地說,「你們中國人這麼早就有ABA(慢快慢)的三段體音樂結構?」「你不曉得,古琴有許多樂曲的結構都是很現代的呢!」
不過,雖然古琴有這麼富有節奏性與現代性的一面,還是得來說說它更別緻的部分。相較於箏與琵琶的磅礡剽悍、洞簫的蒼涼、笛子的冷冽,我不敢以一介琴痴的身分,妄稱古琴乃百樂之首、兼有其它樂器特性,或具有它們所不足的部分,但古琴確實具有更加獨特的一面。
《溪山琴況》有言,「聖人……理一身之性情,以理天下人之性情,于是制之爲琴。其所首重者,和也」。就我學了這麼兩年的三腳貓功夫來看,古琴音樂最奇特的一點(或許也與其先天條件──窄長的共鳴箱及絲絃──有關)正在於它的聲音效果與技巧、乃至學習的重心,都不是著眼於強化演奏主體的情緒,而是協調。
音樂可以是情感的延伸、轉化與集中,經過適當的沉澱和修飾,它可以成就一曲偉大的樂章,但「情感的延伸、轉化與集中」是很抽象的形容方式,舉個廣為人知的例子:匈牙利鋼琴手Rezso Seress在一九三三年寫下的名曲〈Szomorú Vasárnap〉,英譯Gloomy Sunday,中譯「黑色的星期天」,這首曲子在網路上傳得沸沸揚揚,理由不外乎它傳奇性的背景,簡單說起來就是這首樂曲所富含的絕望與悲傷,使得許多聽過的人們都選擇了自殺一途。誠然,這種說法有它非現實與非常理的部分,也很可能有許多道聽途說、以訛傳訛的部分,但即便撇開這些部分不談,我們還是可以客觀地說,它是一首優秀的樂章,極富感染力、同時令人感動(雖然感動的方向有些詭異),一個可以感動人心的藝術作品,難道不該是「好」的藝術作品嗎?
但這種過分強調某種特定情感的樂曲風格,在中國的禮樂傳統中,或為淫、或為邪,淫者過量、邪者不正也,古琴音韻講求的「和」,就在於人性與情感適切的流露與表達,而這種流露並非「壓抑在可接受的範圍」,而是重而不虐、輕而不鄙。所謂樂不兼禮,偏近於流放,「禮」是由外加之的力量,透過外而內的過程調節人的心性;「樂」則是讓得到調節的情感還有向外舒發的方式,兩者的平衡即是「和」。倘若從這個角度思考,「五不彈」中的「不坐不彈、不衣冠不彈」,好像也不是那麼古板不能理解了。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說了這麼許多,最後理當感謝又感嘆一下。要感謝的當然是本校曾經有過這樣一門音樂美學的實作課程,若非透過實地操演,學子固然可以瞭解「噢,原來古琴音樂也不是那麼不能聽嘛」,卻未必能在純粹「賞析」的過程中,瞭解它深遠流長的文化意涵,更不可能對這樣一門「古老」的樂器能對人心造成的影響有什麼深刻的體認。
至於為了節省經費、無法採用小班制教學,乃至因為誤會學生以為畢業學分難以取得等種種因素裁撤、更換成純粹賞析的通識美學課程,我們也只能徒呼負負,嘆息三聲而已。
在讀者看完以上這篇不學無術還硬擠出來的胡言亂語,進而對古琴產生了某種莫以名狀的好感或浪漫玄想(就像我一樣),我們天倪琴社誠摯歡迎您的加入,一同與我們參與為數不多的社團活動、花費您寶貴的學生生涯,在可能換不到什麼有用經驗價值的基礎練習上,一步步與本社社員們共同體會古琴的美麗與迷人。畢竟,對現代人而言,它或許只是一個舊文化中文人階層的特殊代表符號,但對於愛好琴曲、在今日依舊將之視為調冶心性的夥伴的人來說,它卻也是生命的符號,而我也始終相信,它不只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申報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而是充滿生命脈動的結晶。
【佛大電子報第3期\2007年12月21日】
|